高居翰(James Cahill)被誉为最懂中国绘画的西方学者,在国际文博收藏界、中国古代艺术研究领域具有崇高的地位。他遍览美国本土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中国古代绘画,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引领了美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美术史研究的热潮。高居翰是最早研究《止园图》(描绘常州止园)的专家,他用毕生精力寻找中国止园。2014年2月,他去世前将其112箱藏书、资料等捐赠给了中国美术学院。高居翰虽是美国人,但因机缘巧合,与常州有着很深的渊源。

一、常州人赵元任与高居翰是师生兼同事

高居翰,1926年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布拉格堡,就读于伯克利高中时,对文学和音乐产生兴趣。1943年,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起初主修英语文学,后改习日语,辅修中文。1946—1948年,他加入美国军队担任日语翻译。在亚洲期间,他开始接触到东方艺术,收藏绘画作品。1948年,他返回伯克利分校继续学业,并在1950年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专业文学学士学位。后追随中国艺术史学家罗樾和美国早期汉学家约瑟夫·列文森修习中国艺术史,分别于1952年和1958年在密歇根大学安纳堡分校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1954年至1955年,他作为富布赖特学者,在日本师从京都国立博物馆研究员岛田修二郎研习东亚艺术史。当时很少有收藏家对中国明清时期的画感兴趣,高居翰独具慧眼,坚信这时期画作的重要性,开始他毕生收藏书画精品的追求。在日本期间,他结识瑞典著名艺术史家喜龙仁,喜龙仁邀请他去瑞典当其研究助手,他欣然应允,便在1956年为喜龙仁做了3个月的研究助手。1956年,高居翰返回美国,1958—1965年担任华盛顿特区弗利尔美术馆中国艺术策展人;1965年起,返回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艺术史系任教30多年,任中国艺术史教授。

赵元任,江苏常州人,被誉为“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傅斯年和罗常培称他为“汉语语言学之父”。1910年,赵元任赴美留学,先后在康奈尔大学主修数学和物理,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和科学史。1920年回国赴清华大学任教。1925年6月就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与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同被誉为清华“四大导师”。1928年,中央研究院成立,受聘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语言组主任,是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1938年,赵元任赴美定居,先后任美国耶鲁大学、哈佛大学教授。1947年9月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方语言系任教,开设中国音韵学、中国语音学、中国国语等课程。1950年担任东方语言系代理主任,由于赵元任学术研究上的孜孜追求和他在语言学上的精深造诣,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东方语言系中,汉语教学与研究远远强于当时系内包括日语在内的其他东方语言。1960年,赵元任退休并当选美国东方学会会长,后又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返聘。为了表彰赵元任在加州大学的贡献,1967年,加州大学正式宣布赵元任当选为该校第54届教授研究(荣誉)讲师,这是加州大学给予该校教授的最高荣誉。

高居翰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期间,主要师从语言大师彼得·布德伯格、爱德华·谢弗以及陈世祥等人。巧的是将赵元任请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就是彼得·布德伯格,此外,赵元任退休后一直住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直到去世,高居翰退休后也长期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居住直到去世。从时间上看,赵元任与高居翰存在短暂的师生与同事关系。

二、关注毗陵草虫画

常州草虫画自宋代起便闻名于世,有“毗陵(今常州)多画工”之誉。诗人杨万里(曾任常州太守)盛赞“常州草虫天下奇”“常州草虫天下无”。南宋毗陵作为草虫瓜果画中心,许多职业画师创作了大量祝福子孙繁衍的瓜果画,画工精细,能尽物之形态;设色清雅,形色俱若自然,是宋代院画风格中的上品,有的甚至远销日本,被称为“红白川”。

高居翰在日本拜岛田修二郎为师,岛田对毗陵草虫画颇有研究,在其著作《中国绘画史研究》中有研究毗陵画派吕敬甫《草虫画》的文章。对中国元代江济川《草虫画》研究也颇有见地,“日本细见良氏旧藏有江济川《草虫画》双幅,在其右幅的右上角有‘江济川笔’款并钤‘毗陵’方印,可知其为毗陵画师”。岛田在文稿《元代江济川<草虫图>赏析》中则以江济川的《草虫图》做个案分析,通过画面的内容、题材和寓意总结毗陵画派草虫的特点。受教于岛田的高居翰逐渐开始接触毗陵草虫画。

高居翰在其很多著作中多次提到毗陵画派,他说:“岛田先生有一个非常日本化的绘画概念—对平行传统和地区或地方传统感兴趣。岛田先生曾写过毗陵画派,一个画花卉、植物和昆虫的画家组成的小流派,关于那种小小的传统。”[1]4720世纪50年代中期,流行一种非常德国式艺术风格的单一线性历史观,岛田先生的多重视角、平行书写传统观以及对艺术史的思考,形成了研究中国画发展的大整体模式,对高居翰启发很大。他认为从岛田先生那里学到了日本人对绘画的态度—重视同一时期的地域性差异,既介绍文人、主流、山水画家,也关注职业、人物、花鸟画家,进而探讨画家个人背景及社会背景。此后高居翰开始尝试翻译中国碑文,阅读图章,构建一幅画的历史,还试着中国画的创作。高居翰在著作《江岸送别:明代初期与中期绘画(1368—1580)》中写道:第三类中国画(一般指17世纪的遗民和僧侣艺术家的作品)包括来自自然界的各种学科—动物、鸟类、昆虫和植物。宋代大师对鸟类、花卉和动物的绘画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技术上的精致,这是旁人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

高居翰认为,有些画家,尤其是花鸟画家,仅以色彩或将色彩敷在水墨渲染上作画,要不然就是把轮廓线画得极轻,甚至于到了几乎看不见的地步。由宋末至明初的数世纪里,在南京东南约80千米处的毗陵,有一小地方画派专以重彩绘出装饰意味深厚的花鸟草虫图,有时虽也使用勾勒笔法,但却多半采用“没骨”画法。其中有许多作品后来为日本人所收藏。明代的孙隆是一位花鸟画专家,他来自毗陵,也采用没骨画法,不过,其画风师承未见记载,而且也与毗陵派前辈有别,用的是透明的水墨与颜彩渲染,而非浓重且不透明的颜料。孙隆的生卒年不详,据说他与画家林良同时代。根据其画册之一有姚绶的题款,可以推断孙隆活跃在15世纪后半叶,大约1450—1475年间。高居翰还提及,宁波似乎是整个杭州沿海地区的主要港口。几百年来也是商品画的中心,邻近的市场如毗陵和杭州的画作,都是在宁波买卖。宋元时期,曾有数百张的佛像绘画借道宁波出口至日本,而且至今仍被保存在日本的寺院中。

《乾坤生意图》局部(元·谢楚芳 绘)

高居翰在著作《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中说:宋末以降,除了出过一个专以草虫绘画为主的毗陵派之外,武进(今常州)本身并无强大的艺术传统。邹之麟和恽向两人与毗陵派一脉以装饰性为主的画家之间,并无渊源可言。他还认为毗陵人谢楚芳于1321年创作的《乾坤生意图》,是大英博物馆馆藏中最古老的中国画真迹。

三、倾情研究常州止园

高居翰所处的年代,艺术史界对文字类的史料、古籍的单维度关注转向文献与绘画并重,以期揭示更多绘画背后的奥秘。高居翰以一个美国人的眼光看中国画,他将地域、社会同经济地位、理论立场、对传统所持的态度等因素交织在一起,关注、思考并理解作品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他是把以作品风格为基础进行断代研究的方法引入中国绘画领域的先行者之一。

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麻省剑桥一个专售中国古代艺术品的小型展览上,高居翰偶然看到明代画家张宏所绘的20幅精美的园林册页真迹,款识为“止园”。他立刻被画家独特的写实风格吸引,此后50多年,他一直关注研究这座园林(常州止园)。从《止园图》到中国园林美术,再到园林建筑设计、园林主人的追寻和止园故事,《止园图》已经与高居翰的人生紧紧相连。

止园建造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位于常州府城外北侧,即现在的常州青山门外,罗武坝至北塘河拐弯处(今北塘河以东、青山湾绿地与新天地住宅区),面积50亩,是常州最大的古典园林之一。园主人吴亮(1562—1624)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官至大理寺右少卿。他辞官回到常州后,聘请苏州造园名家周秉忠之子周廷策设计,取名止园,意思是“急流勇退,止于当止”。

建设止园整整花了10年时间,构思精妙,讲究天人合一。全园分为东、中、西三大区域,由河分隔,以水取胜,布局自然,疏密有致,造园风格与明代文坛大家王世贞的弇山园十分相似,但又青出于蓝胜于蓝,宜山、宜水、宜风、宜花、宜雪、宜月、宜雨、宜暑,雅致怡人,成为造园新风尚的引领者。园主吴亮著有《止园集》,其中的《止园记》《园居诗》为后来对止园的研究提供了大量文献资料。在吴亮去世3年后的明天启七年(1627),吴亮之子吴柔思聘请姑苏山水画家张宏为止园写照传神,绘制了一套《止园图》共20幅。

《止园全景图》(明·张宏 绘)

自从高居翰首次看到张宏的《止园图》,此后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和其系列论著《气势撼人: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中,高居翰都将《止园图》列为中国写实主义绘画的经典作品,认为张宏在写实中表现了对自然主义的向往与追寻,《止园图》也是中国园林绘画的“巅峰之作”。高居翰还断言,《止园图》描绘的是一座真实的园林。与有幸保存至今的拙政园、寄畅园不同,止园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高居翰既不知道止园的主人是谁,也无法确定止园的位置,他的观点也就难以令人信服。

20世纪70年代,高居翰决定研究《止园图》时,这套图册由于市场拍卖等原因被拆散,他只能看到其中的14幅册页,另外6幅则被私人收藏,秘不示人,给其对《止园图》的系统性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困难。1996年通过不懈努力,高居翰与洛杉矶郡立美术馆李关德霞(June Li)找齐了分藏各处的《止园图》,并由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和柏林东方美术馆联合举办了“张宏《止园图》—再现一座17世纪中国园林”展览,在国际业界产生极大的影响。2003年,高居翰在美国亚洲艺术研究协会主讲中国园林绘画,便以《止园图》开篇。

2010年,北京建筑大学教授曹汛在国家图书馆无意中发现吴亮所著的《止园集》,收有数百篇园居诗文,由此断定止园主人便是文集的作者吴亮,止园在吴亮的家乡常州。2012年,高居翰与曹汛教授的两位学生黄晓、刘珊珊合著了《不朽的林泉:中国古代园林绘画》,高居翰在书的跋语中写道:如果有足够的资金、水源、花石等,借助张宏留下的图像信息完全可以较为精确地重建止园!

2018年,中国园林博物馆、北京林业大学联合收藏《止园图》的洛杉矶郡立美术馆举办“高居翰与止园—中美园林文化交流国际研讨会”,以纪念高居翰为中国园林研究和国际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

(作者简介:臧秀娟,常州市地方志办公室二级调研员。)